聋
天未光,鸡未叫,聋子先在巷口唱起了歌。
“……我今独抱琵琶望,尽把哀音诉,叹息别故乡,唉,悲歌一曲寄声入汉帮……”
大家就知道该起床了,都迷迷糊糊的,穿衣服,找鞋子,顺便也骂一句:“个死聋子,自己听不见,就唱得这么响!”
然后女人们皆打水煮饭,男人们淅沥哗啦吃罢了上工,孩子们的脸还似花猫,却要把阿爸送到巷子口。大家再次看到聋子,孩子们拍手哈哈笑道:“聋子,聋子!疯子,疯子!傻子,傻子!”聋子虽听不见,但仿佛也知道嚷的是啥,把大手一挥,凶巴巴道:“边个话我聋?边个话我傻?去,去,去,一边耍去!”孩子们本来也不愿意多搭理他,就嘻嘻哈哈跑去老榕树下打跟头了。
聋子便一人在巷口享受他的安闲时光 美得不轻叻,大家私底下嘲笑,葡国人的皮鞋要得葡国鞋匠修,哪里轮得到聋子?
这样谈话的多是些年轻姑娘和媳妇。白天这样漫长,足够她们横穿整个澳门半岛一家一家聊天。
这个说,前日去望洋山送水,见到一个葡国太太,戴一串珍珠项链,个个珠子溜圆,有拇指指甲盖那么大,真有一副贵态;那个道,昨天经过主教堂,遇到一个葡国小姐,浑身不晓得擦的什么粉,比广州瑞华斋的香粉还香一百倍;第三个又讲,来的路上还撞见一个葡国老太太,牵了条狗都戴纯金链子,有小指头那么粗,晃得人眼都花了……第四个、第五个、第六个,也各有经历。轮到第七个,是新从广州过来没多久的阿仙,抿着嘴一笑,突然翘起了脚。
大家一下全都看得傻了眼:阿仙脚上那一双,可是半新的皮鞋呢!
她那眼珠子转得好不得意,同大家讲自己进了葡国大老爷法瓦乔家做事,得太太赏赐了这双鞋子,虽然是太太的旧鞋,有几多年月了,但是 众妇人没有一个不同意的,纷纷羡慕她的好运气。也有年纪稍长的好心劝道:“阿仙你毕竟是个送水妹,在人家帮工而已,平日里还是别穿鞋子,磨坏了你家太太唔开心。”
阿仙道:“我知,我知。”但一转脸,她要上工去了,挑起了门口的水桶,依旧着皮鞋踩着石板路“哒哒”直响。
不晓得的还道咱们这里来了葡国女人呢!大家说笑。
“葡国女人?葡国女人?哪里有葡国女人?”
笑声未停,就见到本地有名的乞丐疯婆子严妈妈拄着竹竿子经过门口,两眼直勾勾的,看来仿佛瞎了一般。“葡国女人?哪里有葡国女人?”她问。
大家不乐她打扰这消闲,不耐烦地回答:“望洋山,圣母堂,议事亭前地,多着哩,你自己去找。”
“我去找……我去找……”严妈妈喃喃地说道,“我去找,问问她们我家阿照什么时候回来……”
她家阿照呀……众妇人望着那蹒跚的身影走出巷子,连专心发呆的聋子都抬头看了一眼。
其实她都好可怜,大家议论,她那儿子阿照死了很多年了吧?独生子啊 不过妇人们并不在乎,她们谈论的话题十分灵活,伴随着人来人往 夜幕即降临,男人们坐在门前乘凉等吃晚饭,责骂浑身泥土的孩子。一天就此结束。
第二日照旧是在聋子的引吭高歌里开始。骂完了,吃完了,送走了男人,妇人们还聚在一起闲聊。
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注意阿仙的脚:皮鞋还完好无损,实在叫人心里有些小小的失望。
阿仙却偏又从襟上解下一方淡绿色的手帕来,一挥,满屋子香喷喷的味道。她说,这是昨日里太太又赏赐下来的。
大家羡慕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:那上面可是葡国的香水和葡国的香粉,往脸上沾一沾,就能变成澳门第一大美人!
给葡国人做事就是好啊,大家一致赞道。“不过阿仙,鞋子还是不要穿来担水,糟蹋了。”
阿仙笑:“怕乜?太太几大方,个双坏了,还多给几双叻!”说完,把小腰一扭,“哒哒哒”地送水去了。
众妇人心里便有些不快。有人道:“乜太太几大方,老爷中意来!”
一下提起了一个好话头:法瓦乔家在哪里呀?东望洋。他是做什么的?据说以前是葡军的少校。那现在呢?做生意呗!他这人,怎么样?你们知道,是问“那个那个”……不知道,你知?不知……
如果没人知道,一定是有事隐瞒,大家想,要用什么办法才能刺探出来?
日头正当午,从敞开的大门里可以看见聋子靠在巷口的阴影里瞌睡,嘴巴一张一歙,好像梦里还在唱他的大戏。
于是有人提议,倘若弄坏了阿仙的鞋子,让她去找聋子修,她也许只当聋子听不见,就会说点心事,旁人便可去偷听……
但立刻就有人骂是“馊点子”,因为聋子不会打开话题,更不会把话题引到法瓦乔老爷身上,更何况巷口光秃秃只有墙壁,根本没处躲藏。
倒也是啊。大家撑着脑袋继续苦想,有需要送水的,都专注得差点
北京权威治疗白癜风医院误了钟点。
“笃笃笃”的一阵竹竿敲地声,严妈妈照例经过这巷子,花白的头发在太阳底下看来像一团乱草,枯干的面容好似咸鱼。
“阿照……边个见到我家阿照了啊?阿照……”她喃喃地朝屋里张了
白癫疯是怎么引起的呢一眼。
众妇人正想得辛苦,厌烦道:“不在这里,上别处招魂去,莫阻我们做业!”
严妈妈傻愣愣地看着屋里:“我的阿照很乖……不会做坏事,不能打他……我求求你呀……”
众妇人们更不耐烦了:“你的儿子没来过这里,我们哪有打过他?”
严妈妈看看左边,又望望右边,“扑通”跪了下来,道:“各位行行好……我只得阿照一个仔……老爷太太行行好……”
这是讲的什么?众妇人面面相觑,有人伸手想拽她,可这老乞婆突然“腾”地跳了起来:“你们……你们……我要上香山去,上县太爷那里告你们……抓你们……”边说着,边把竹竿挥舞了起来。众妇人无不惊叫着向后退。
“喂!喂!”聋子高声呼喝着跑上来,“停手!停手!”一把抓住了竹竿。
严妈妈呆了呆,两手揪着聋子的衣袖大哭起来:“大老爷,您典毋替我申冤?是他们害着阿照啊,大老爷!”
聋子当然听不见严妈妈说的什么,只扶着她朝外走。“你出来,跟我来,回家去。”他说。
严妈妈还是哭得伤心:“大老爷,是他们做的……我要上广州去告状……我的阿照很乖啊……”
她被聋子拉着渐渐走远了,众妇人这才敢探头出门张望,听她最后一句说的是:“是葡国人,大老爷……为什么就没人敢办了他们?”
众妇人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:怎么突然发了疯病,把她们当了葡国人?吸一吸鼻子,恍然大悟:是阿仙这狐狸精留下的葡国香水味!
这样一连几天,大家都不怎么搭理阿仙了,早晨骂聋子的时候,女人们也在心里骂一句阿仙 然阿仙也不是傻的,没过三两天就干脆不出现在众妇人面前了,只担着水从巷口经过,大声和聋子打招呼,而皮鞋踏地的声音几乎和她的招呼声一样响。
妇人们恨她恨得牙痒痒,齐骂“衰女”,猜测她在手帕之外恐怕已得了金耳环、金戒指,大概过不多久就要和法瓦乔老爷出来置座小公馆。
“做了孽业,必遭恶报。”有人说,“看吧,不出三个月,一定又叫老爷给甩了的。丢她就像丢破鞋一般。”
大家也就都附和:似阿仙这样不要脸的女人,遭报应是活该的,而 顷刻间,大家都为这老乞婆感到悲伤。当她拄着竹竿经过门前的时候,妇人们竟主动搭话邀她进来饮茶。严妈妈傻傻的,哪里懂得品尝新出炉的杏仁饼,只晓得问:“我家阿照呢?有无见到我家阿照?”
妇人们见她这副神气,无不感到心酸,有人还红了眼圈,安慰道:“都知你家阿照乖,可是没上我们这里来。他很快就会回家的,你放宽心。”
严妈妈点着头又摇摇头:“我家阿照是很乖,十岁就能一个人下海打鱼。还能采珍珠……他很孝顺,很能干。可是他不返屋来……他很久没返来了。”
他死了呀。妇人们心里都知道,一发的难过,可是相互望一望,交头接耳一下,发现居然没一个人知道阿照是怎么死的 于是有人问严妈妈:“你家阿照什么时候出的门?去哪里,就没回来?”
“什么时候?什么……”严妈妈歪着脑袋想,“就是一早晨啊。他说去上工,结果就没回来了……唉……”
那么多半是上工出了意外了,大家想。这打鱼的人,风里来,浪里去的,天天都在拿命玩,这才要拜妈祖。唉,可怜啊!
可严妈妈这时的神气突然又变了,浑浊的眼睛放出奇异的光芒:“阿照许是未上上工,他瞒着我,我可知道,他看上一个女仔哩!他去会那女仔,可能。”
哦?众妇人也眼放光芒:谁家的女仔?靓不靓?
严妈妈眯缝起眼睛:“我又唔见过,典知?但阿照中意,一定几靓。听说是给大屋里做工人的。”
做工人?众妇人的心里不约而同地浮出阿仙皮鞋踢踏的模样,再一想起严妈妈前日叫嚷的“葡国人”,两下里一联系,即问:“在葡国人家做工?”
严妈妈愣了愣,蓦地将牙齿咬得咯咯直响:“是了,一定是在葡国人家做工,要不阿照回来怎么满身葡国人家的香粉味!”
还真是这样!妇人们兴致愈加高涨:“那你有未有问过那女仔的消息?问到她,或许就能有你家阿照的消息啦。”
严妈妈摇头:“我都唔识她,典问?但我有问阿贵,阿贵是阿照最好的朋友。”
诚信白癜风医院 又冒出一个阿贵来?众妇人忙问:“阿贵系边个?”
“阿贵啊——”严妈妈一指巷口正打瞌睡的聋子,“困着了,我问他他都不应。”